“不要叫我施总,我喜欢你们叫我施博士。”
1月7日下午,施正荣接受了第一财经的专访,这也是他再创业的上迈新能源1GW轻质光伏产线正式投产的前一天。
谈及中国光伏产业的起伏变迁,施正荣和无锡尚德是这段历史中的重要一笔。和许多中国“第七代”留学生一样,“60后”施正荣赶上了“公派出国”和“下海创业”的浪潮。师从国际太阳能权威,响应号召回国创业。从技术空白到带领行业大规模产业化发展,他只用了五年。然而,2011年的一场泡沫让中国光伏产业一度“哀鸿遍野”。
十年后,中国光伏终于走入“平价时代”。无论是比拼装机量、发电量还是制造业体量,中国光伏都稳坐世界第一。中国光伏从“至暗”走向“高光”之际,施正荣也“归去来”。
上迈新能源,是由施正荣和一群业界人士创建的从事新型光伏产品的研究、开发、生产和销售的创新型科技公司。2022年1月8日,上迈新能源百万千瓦级轻质光伏基地投产仪式在江苏省扬中市举行,该基地是全球最大的轻质组件生产基地。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教授、“世界太阳能之父”马丁·格林见证了这一时刻。他在视频贺词中称:“此前的项目将轻质组件的优势发挥到极致,这显然是一个具有巨大潜力的市场。”
为何坚定看好轻质组件市场?如何评价中国光伏的发展进程?怎样定位自己的角色?以下是施正荣和第一财经记者的对话。
施正荣
产业的某些环节突然膨胀
第一财经:2016年以后,几乎每次你出席活动都会提到上迈的轻质光伏组件(eArc)。它到底好在哪里、经济性怎么样?这次扩产是出于什么考虑?
施正荣:eArc是一种基于晶体硅电池的轻质柔性组件。人们传统印象中的光伏板就是一块蓝色的正方形玻璃,这种产品的结构、材料、工艺已经50年没有改变了。虽然光伏板的转换效率越来越高、面积越来越大,成本越来越低,但是它也越来越笨重了。现在国家提倡分布式光伏整县推进,也就是说屋顶、轨道交通等场景,都是未来几年光伏要开发的领域。怎么解决很多建筑安装困难、承重能力不足的问题?
上迈经过了六年的努力,自主研发了一套“三明治”式的封装材料,确保从透光性、耐用性、阻水性、机械强度、成本等各角度,完全可以取代玻璃。传统光伏的重量在每平方15公斤左右,但是eArc的重量不到3公斤,厚度只有1.5毫米左右,单人就能轻松搬运。它可以弯曲,尺寸和形状都能裁切。清洗、标记、打胶、粘贴、连接,只要五步就能快速完成安装,大大拓宽了现有的光伏市场。和传统光伏组件相比,eArc的光伏系统安装成本跟传统的安装成本持平。现在1GW轻质光伏组件生产基地投产以后,将实现大规模量产,成本还可以降得更低。
第一财经:回顾过去二十年,中国很少有一个行业像光伏经历了“过山车”般的轨迹。你怎么评价中国光伏产业的发展?
施正荣:作为光伏老兵,我是非常自豪的。这二十年,可以说中国光伏大规模的产业化,是从无到有、从有到优、从优到强。
做任何产业或者投资,要有几个基本要素:技术、人才、资本和市场。2001年的时候,全都缺乏。我回国就带了两个人:张凤鸣博士和澳大利亚人泰德。但是,即使在那样一种情况下,我也没感觉有多困难。为什么呢?因为我有很多全球的资源。我在国外从事了14年的光伏研究,认识美国、日本、澳大利亚等等国家光伏领域的人。当时,我想做三件事情:一是装备,二是硅,三是光伏电池。
最后为什么选择了电池和组件,而不是硅片和硅材料?因为融不到那么多钱,想做它需要很大的资本,所以就做了10兆瓦的太阳能电池生产线。当时“两头”都在外面,所有的装备和工艺都是国外进口的,人才和市场也在国外。我懂技术,我知道该去哪里找我们需要的东西,所以我花了80%的时间在工艺技术、生产和采购上。后来做销售,实际上我们销售的是技术。客户一听,我们的产品处于国际领先水平,根本不用怎么聊价格就能谈成了。
尚德做第二条生产线的时候,就开始使用国产设备,为了培育国内装备和原材料供应,我们带领很多供应链的厂家到国外去学习、去考察,让他们知道市场需要什么样的产品、怎么做。有人问我,是不是这些公司都有你的股份啊?我说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,这些民营企业老板有这种嗅觉,我知道帮他也是帮我们自己。
二十世纪的头十年,中国光伏就是从一穷二白、什么也没有,到产业链慢慢成熟、什么都有了。这和中国民营企业家的嗅觉、执着是分不开的。后十年,从有到强,依靠的是技术创新。
图为上迈新能源1GW轻质光伏组件生产基地
第一财经:2021年行业用一个词“拥硅为王”形容上游硅料的重要性,这是偶然吗?
施正荣:其实,光伏产业里最难的就是多晶硅。原来多晶硅的来源都是微电子产业,总量上不去。2001年到2005年,全球多晶硅的产量也就3到4万吨。我们国内没有大规模的产业化,所以加起来也就50吨。光伏跟半导体不一样,它是要靠面积的。所以当2005年光伏产业发展起来以后,多晶硅的需求一下子提高了,每公斤从40美元涨到500美元,比黄金还贵。那时候,找硅就成了一个很关键的任务。
我印象非常深刻。2005年尚德上市了,融了4亿美元,我心想“我有钱了总能买到了吧”。后来找德国、找美国的公司,回复都是“对不起,卖完了”。这些公司有的背后说我们“偷技术”,干脆不卖,有的把我们的多晶硅订单排在后面,最后供货。他们给了两个解决方案,要么下一次有货再找你,要么你付1亿美元的预付款,我把厂建完了,一般两到三年建完以后向你供货。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,企业要发展,逼迫我们花钱付预付款、签长单。
我认为,硅的源头问题不解决,光伏产业永远发展不了,要有规模经济性。所以从2006年以后,朱共三、刘汉元、王体虎博士等一批企业家开始加入硅料生产,我很敬佩。
现在,全球很多国家都提出了碳中和目标,这其中光伏扮演的是中坚力量。到2023年,全球光伏累计装机量预计将达到1TW。到2050年,如果说70%的电量来自光伏,那么装机量要达到25TW。这个增量是相当可观的。这段时间行业大佬们也有讨论,都感受到现在产业一下出现了很多问题。有人说,2020年是一块玻璃刺痛了产业,2021年是多晶硅刺痛了产业,这些价格都涨得很厉害。有一种声音说,产业链是不是没有大局观啊,有钱就赚,损害了双碳目标的实现?
其实我认为,现在光伏产业进入到了另一个发展阶段。如果说以前人们还认为政策一直在变化,那么双碳目标的提出,让大家意识到“我不用担心市场”。这就使得大量的资源涌入了这个赛道,导致产业的某些环节突然膨胀。比如说2021年,很多人看到拉棒、切片是个好生意,纷纷进行了投资,把这一块放大了好几倍。一放大就出现问题了,上游的硅料供应就不够了。结果就成了几家在抢,每家都没吃饱。所以说,这个问题并不是说硅料不能满足终端的需求,只是阶段性的不平衡。
把握好节奏很关键
第一财经:2011年左右,中国光伏经历了一轮产业泡沫导致重新洗牌。今天光伏产业又进入了新一轮扩产热潮,企业怎么能长久地“活下去”?
施正荣:从商业角度,甚至人性的角度,资本是趋利的。反而像我们这种经历过的人可能会更理智一点。如何把握好节奏,这很关键。从尚德的角度来说,当时我们可能也是节奏早了半拍,可能有点冒进,或者说探索的事做的多了点,所以企业的发展遇到困难。但是,即使复盘,也很难避免外部环境的影响。
实际上,一旦有这个市场需求和市场潜力,投资仍然是蜂拥而上。最近有人在几次会议上也开始泼点凉水,让大家保持清醒。其实,现在跟十年前已经不一样了,很多东西都已经产业化落地了,比如说供应链已经很成熟了。但是,我发现很多企业还是纠结:我到底是做垂直整合还是专业化?我当年是认定了要做专业的,供应链可以跟人家合作、互补。但是现在有些公司可能还抱有垂直整合的想法,有些不知所措。2021年多晶硅供应紧张,有人就说了,他深受这个痛苦,没有上游的硅,利润一下子就给吃掉了,所以下一步该怎么办?这种纠结普遍存在。我认为一个成熟的产业应该分工明确。
第一财经:亚洲硅业做的是上游硅料,上迈新能源做的是下游组件。除了这两家公司以外,你还有别的商业布局吗?
施正荣:我不太同意“布局”这个说法。亚洲硅业可以说是一个布局,更是一种情怀。因为我看到这个产业的本质,必须要抓住原材料。但是,上迈更多的是一种创新,我不是为了布局才做了上迈。而是我认为它能改变市场的很多痛点,这个事情值得做。除此以外,我们在氢能方面也有很多创新,成果已经出来了,这个下次可以再讲。
第一财经:不少人称你为“光伏教父”,反映你在中国光伏产业起步时期作出的贡献。现在这个行业成长起来了,你怎么定位自己?
施正荣:说句真心话,我骨子里头还是一个学者、一个工程师。我喜欢做0到1的事情,我喜欢创新。如果纯粹是为了商业目的,也许年轻的时候会做,但我现在认为我的价值还是体现在创新上,包括培养年轻人。我现在是上海电力大学的教授,带了8个研究生,明年还要继续带研究生。我想帮他们在实验室和工厂之间,找到一些比较好的结合。另外就是和年轻人交流创业的一些想法,一些创新应用,有的会慢慢推向市场。
第一财经:你认为2022年中国光伏产业发展有什么趋势?
施正荣:第一,波澜壮阔。我感受最深刻的是2021年有越来越多的人进入了光伏的赛道,有原先做装备的,有原先做服装的,很多都是非光伏行业的人。在这个过程中,他们肯定会遇到很多曲折,有高低有起伏有震荡,所以叫做波澜壮阔。
第二,仍然受到资本追捧。行业会出现更多的上市公司、再融资,可能动辄融资几百亿进行产业布局。另外,中国光伏产业70%的份额是出口,市场可能会受到欧美产业回归的影响。不过再怎么回归也没那么快,近三年受到的影响不大。目前资本有点回撤,大家可以评估一下什么时间适合入场。
第三,装机量创历史新高。2021年光伏的装机量实际低于预期,主要是受到产业链的制约,2022年这个问题会得到缓解。
第四,涌现更多创新。如果说过去的创新只是在产品层面,接下来的创新会回归到端对端,比如能源互联网。如何维护光伏电站、结合储能、打造智能化电网,“光储直柔”会产生越来越多的创新。
原标题:对话施正荣:光伏企业如何长久活下去?
责任编辑:周末